格桑花开有多美

缘定浦江

  搬到新住处，才发现隔壁邻居是一对卖刀具的藏族夫妇。
  重新找房子吧，听说藏人蛮不讲理，动不动就砍人，看到那些刀我就心里发慌。帮忙搬家的同事阿武颤抖着声音在我耳边灌着悄悄话。
  明晃晃的刀子成捆成捆的堆积在院子的角落里，白花花的阳光下，显得特别刺眼。的确，我有些惧怕。
  可推开房间小门，宽敞明亮的空间，简单古朴的装修，被擦的发亮的暗红色古旧地板，一切都如此亲切自然，使我倍感温馨。而窗台上那盆盛开的杜鹃花，艳丽多姿，似乎在对我回眸挽留。“回看桃李都无色，映的芙蓉不是花。”白居易先生都如此为之折腰而赞美颂歌，又何况我这个向来爱花如命的年轻人。但我决定拍板入住的更大原因是，这里的房租便宜，比较适合我这样的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每天清晨我还在酣梦中遨游西藏之时，隔壁那对藏族夫妻就已整装出门做生意去了，直至晚上我已上床待睡，他们才镊步回来。为数不多的偶尔碰面，也是点头一笑，对方的笑容犹如阳光般纯粹干净，全无阿武当初的夸张想象。因而，我时常庆幸自己当初未听信阿武的话，否则又怎能轻易的在这个喧嚣都市间觅得如此静谧的一方天地。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罕见的高温让我下午的计划全部泡汤。只好无聊的躺在床上，看着风扇徒劳的搅拌着闷热的空气。

  恍惚中，向来冷寂的隔壁传来一阵难得的欢声笑语。透过门缝张望，是一帮孩子在院子的树荫下蹲着。好象是在编制着富有藏族特色的手工艺品。一边忙活着一边用清脆稚嫩的童声哼唱着旋律优美的藏族歌曲。

  因为这些孩子的来临，往后的日子虽然多了些生气，却让我感觉有点嘈杂。

　一个闷热的傍晚，心情烦躁的我实在忍无可忍，便起身绕过铁丝网想让他们安静点。可刚走过去，一个岁数稍大的小女孩便羞涩的对满脸怒气的我抱以一笑，一抹阳光在那可爱的红苹果般的脸蛋上荡漾开来，淳朴干净的笑容一下子将我内心的气恼驱散的无影无踪。而几个稍小的孩子也停下手中的活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

  墙脚处依旧堆放着几捆藏刀，而树荫下有孩子们完成的的手工手链以及几个未完工的极富民族特色的好看的手袋。透过张开的屋门可以看到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有些凌乱，好象堆满了杂乱的东西。这还是我比邻而居以来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端倪这户藏族邻居。

  叔叔，是否我们吵着你了？
  哦，没...没有.

  我正恼恨自己怎么这么小气，竟然和孩子计较。所以被那位“红苹果”问的有些惊慌失措。

  正当我尴尬之时，那位藏族妇女突然比以往提前回来了。看她红着的眼圈，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委屈。几个孩子忙涌上前去帮助她卸下沉重的刀具和包裹。
  妇女弯下腰对着孩子们说着什么，几个孩子也立刻红了眼圈。我虽不懂藏语，但也能感觉到他们委屈的心情。

  妇女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墙边的我，似乎有些惊讶和意外，立刻擦去眼泪对我勉强的抱以一笑。我忙问她是否受到了什么委屈，她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时，“红苹果”红着眼圈插话告诉我，老师在路边摆小摊，给执法的城管没收了几把刀具。

  老师？
  是啊。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因为连续下暴雨，我们学校给大水冲了，很多同学都学不到知识了。所以老师夫妇俩决意出来做买卖挣钱以便回去建设校园，让我们能继续上学，而我们几个是想出来一起帮助老师做买卖的。

  听着“红苹果”生涩的汉语表达，我被眼前这位单薄瘦小的藏族妇女所深深震撼。她竟然是老师，而她，竟然背负了这样神圣却又沉重的负担。

  可能是“红苹果”话多了点，眼前的这位让我震惊的小个子妇女用藏语轻柔地呵斥了“红苹果”几句。
  然后她便热情的招呼我坐，还让我等一会儿，说要让我尝尝她做的酥油茶。

  看着她进屋的沧桑背影，我的内心波澜汹涌。一对来自天边的夫妻，从事着天下最神圣的职业，却背负了天下最沉重的负担。为了继续孩子们想飞的梦想，他们不远万里漂泊流浪，忍辱负重身受委屈只为能多挣点钱，好回去修建孩子们展翅起飞的殿堂。这样是都市人多么难以想象的现实啊。

  这是我第一次品尝酥油茶。那位孩子们口中的老师拿着盛着糍粑的碟子对我说，这里没有新鲜的酥油，味道可能差了许多，希望别介意。可即便这样，我也觉得这酥油茶已胜过天下任何名贵的琼浆玉液。闻名天下的酥油茶，味道原来是如此的香甜可口。

　　夜色弥漫，繁华的都市早已华灯初上，而安逸的都市人也早已归巢，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天伦之乐。而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还有一位宽厚善良的康巴汉子，在疲惫辛苦了一整天之后，还没有回家和他的妻子团聚，还在眩晕的霓虹灯影中卖力的吆喝着自己的货物。每天，都要在所有出来闲逛的都市人全部回家之后才能回家；每天，都要与查处非法经营，无证小贩的城管进行游击战。就在这样的压力与负担之下，他还要操着生涩的汉语向过路的行人买力的推销自己的货物。艰辛的过程，漫长的前路，他们需要多少的无私付出？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听到隔壁轻微的开门声和断续传来的细碎藏语，我知道男主人回来了。抬头看看挂钟，时针已过了零点。每次都是这么晚归来，每次却又那么早出门，他们的身体难道是铁打的？想想自己经常无所事事的睡懒觉，顿时羞愧不已。我自幼便在蜜罐子里长大，一路顺风顺水的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日子，以至今天，都仍然不会做饭。而每次和同事同学说起西藏，我们彼此共同的印象就是蓝天白云，雪山草原，拥有大片的美丽河山，拥有与天亲吻的唐古拉山与喜马拉雅。还知道那是一个佛教圣地，知道那里的人们每天都在歌唱，知道那里经幡飘扬。还自以为是的认为那里是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灾难没有病魔的人间天堂。而今，我才知道，我们都太理想化了。即使天堂，也该有酸甜苦辣。我还知道那里的人们很淳朴，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知道那里的人们都很简单，对世人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可是，我现在才明白，那里的人们也食人间烟火，也有愁苦烦恼，也有生老病死，而且甚至比都市人更加渴望知识，渴望文化，渴望读大学。西藏，从此伴我入睡。

  往后的日子，我自然和隔壁的藏族邻居成了朋友。我时常会买些草原种植不了的他们从未吃过的花生给他们，也会买些水果零食，无聊时也会跟着孩子们学习编制藏族风铃。而我，也经常会尝到香甜的酥油茶和味道鲜美独特的糍粑。但是，因为那对藏族夫妇总是晨出夜归，所以我和他们的碰面仍然少之又少。
  
  充实快乐的日子总是会过的很快。不经意间，秋天的色彩便已笼罩整个城市。下班路上，凉爽的秋风微拂面颊，令我神清气爽。匆匆走进院门，却见“红苹果”和“小辫子”忧心冲冲的站在门口。
  叔叔，玛雅老师这几天肚子越来越疼，而她却不去看医生，还是像以往那样出去做买卖，我们都很担心。
  听着“红苹果”的话，我知道，肩负重担的玛雅和次仁夫妇是绝对舍不得花钱去医院的。我的心头也有点沉重起来。我知道，他们夫妇将自己的肩头重担认为是上苍赋予他们的神圣使命，所以从来不曾抱怨或者放弃过，一切艰辛，都是考验他们对神和佛的虔诚和信任。在他们心中，没有回报或者付出这样的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或者理所当然的。正因如此，在这对藏族夫妇身上，我看到了藏族人的纯洁美丽如雪莲花的内心。

  夜风渐凉，院落的树梢偶有露水滴落，而次仁他们还未归来。迷蒙中，听闻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打开门，只见玛雅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搭在丈夫次仁的肩头。而次仁则挑着沉重的货担往屋子里走。他们看到我，稍有些惊讶，然后忙充满愧疚的对我打招呼，说又吵醒我了。
  我没有睡，就是在等你们。
  次仁大哥，玛雅老师身体不舒服，应该去医院治疗才对，不能再让她出去做买卖了。我语气中带着点责备。也让憨厚高大的次仁的神色中也写满了担忧和歉疚以及自责。
  弟弟，我身体很好，没事的。不用为我担心的。玛雅忙虚弱的边喘气边解释起来。
  ......
  可能是执拗不过，而且次仁和孩子们也不放心，第二天，玛雅在我和阿武以及小薇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结果不啻于晴天霹雳。玛雅患了晚期肝癌。
  医生数落着我们，你们怎么搞的，病人都成这个样子你们才把她送过来？
  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我和阿武小薇的内心都是无比的沉重。看着低头不语神情焦虑的次仁和神色抑郁的玛雅，我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几个孩子看见满脸悲痛的我们，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搀着玛雅老师的手，然后纷纷红了眼圈。沉默压抑的气氛中，玛雅拍了拍孩子们的手，脸上勉强洋溢一抹阳光，安慰着孩子，也像是安慰着我们。
  在回住处的路上，玛雅悄悄对我说，其实她不在乎生死，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照顾孩子们了，也不能筹钱为家乡建设学校了，有愧于孩子也有愧于佛的旨意。虚弱的几句话包含了她全部的愧疚和自责。一个身患绝症的女人在如此时刻想到的不是自己，却是孩子，是学校，是家乡。这是多么淳朴善良的女人啊！

  藏人的传统习俗是，一个人要在家乡死去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升入天堂。所以次仁和孩子们决定要带着玛雅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那个她热爱却又充满歉疚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出来近两年时间，还没有回去过。他们一定经常在梦中回到那个神圣辽阔的土地，那片佩戴洁白云朵的蔚蓝天空，那片开满格桑花朵的美丽草原。可是，为了家乡，为了学校，为了孩子们的梦，他们省吃俭用，流浪异乡，舍不得多花一分钱，舍不得吃穿，只为了能带着一笔能够修建学校的积蓄回家。与其说是病的，倒不如说是累的。玛雅老师，你就是梅朵，你就是拉姆啊。我内心被强烈震撼，满是激动，可又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与他们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没有太多的接触，可是却觉得他们时刻占据着我的心灵。玛雅的病，次仁的痛，孩子们的泪，一直在我脑海中回放。老天，为何要将厄运降临在如此纯洁善良朴实厚道的夫妇身上啊？

  悲痛中，我给市电视台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饱蘸我个人情感以及玛雅夫妇的梦想的信。当敲击了回车键之后，我便满是期待，期待电视台能够给予玛雅帮助，期待我们的社会能在玛雅离开之前圆她的梦，能让她不再对家乡有愧疚，能让次仁和孩子们都能绽开笑脸，能给藏族同胞一个温暖的回答，能牵起他们的手，共同笑迎明天的朝霞。

  真的没有料到，电视台当天就联系了我。他们来看望了准备返乡的玛雅夫妇，而且还带来了慰问金以及水果鲜花。那天，玛雅夫妇和孩子们都感动的热泪盈眶，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纷纷感动于玛雅夫妇的执着梦想而纷纷泪如雨下。温暖，在那个小院落里流动，春天，在这个萧杀的深秋返身，而格桑花，也铺满人间。看着窗台早已凋谢的杜鹃花，我却感觉到它并没有凋谢，而是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绚烂绽放。早已听说格桑花就是杜鹃科的其中一种，原来，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温暖的整体。
  在随后播放并引起轰动的节目中，玛雅夫妇和“红苹果”他们感动了这个城市的所有百姓。捐款和慰问纷至沓来。充满爱心和同情的犹如雪片的汇款单，让市侩的金钱变的如此纯洁高尚。

  但玛雅还是放弃了治疗，并坚持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她在回藏之前对我也对所有的观众说，她要把这笔钱用来建设学校，徒劳延长自己的生命也是对神的亵渎。她要用大家的爱心捐款让更多的藏区孩子能像这个城市里的孩子那样拥有一个明亮的课堂，拥有一张崭新的桌椅，能遨游在知识的海洋，成为家乡和祖国的栋梁之材。
  那天，我和这个城市的所有人再次被这位矮小瘦弱的妇女所感动。
  玛雅走的那天，她对我笑了，虚弱的对我说，谢谢你，弟弟。我握着玛雅和次仁的手，怎么也不想放开，很多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玛雅也含着泪，弟弟，姐只能对你说，扎西德勒！做邻居这么久，感情已不是用言语可以来表达的了。次仁拍了拍我的肩，弟，以后去看我们，我请你吃最地道的酥油茶，请你喝最纯正的青稞酒。然后在电视台的镜头前，次仁带着孩子们跪了下来，含着晶莹的泪珠深深的拜了三拜，感谢这个城市，感谢所有关心他们的人们。

  半年后，我收到了次仁大哥的来信，他在信中说玛雅已经于一个月前去世，虽然她未能熬到学校竣工那天，但她是带着满足和欣慰离开这个世界的。相信她的灵魂已经升入天堂。次仁还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那是很多藏区的孩子们在尚未竣工的学校前拍摄的。中间围坐着洋溢灿烂的玛雅，从照片中，我能看出玛雅是快乐的，欣慰的。次仁还给我寄来了玛雅生前嘱咐的礼物：一条洁白的哈达，一串用牦牛毛制作的工艺品，据说代表了吉祥。而孩子们也给我寄来了一支早已干枯了的格桑花，他们说，叔叔，你说你一直未能亲眼见到格桑花，我们就给你寄来了格桑花的标本。我手拿着据说有毒的花朵仔细端倪，虽已干枯，却仍如此艳丽。

  酥油茶有多甜，青稞酒有多香，格桑花有多美，我想我是尝到了看到了也切身感受到了。人人心中都有格桑花，只要你愿意让它开放，它就会在你的心灵深处绚烂绽放。铺满世界铺满心头的格桑花会比播撒于辽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要艳丽，还要多姿。而玛雅，也让我看到了，格桑花并非只有草原才有，城市原来也开满了美丽鲜艳的格桑花。

缘定浦江

  搬到新住处，才发现隔壁邻居是一对卖刀具的藏族夫妇。
  重新找房子吧，听说藏人蛮不讲理，动不动就砍人，看到那些刀我就心里发慌。帮忙搬家的同事阿武颤抖着声音在我耳边灌着悄悄话。
  明晃晃的刀子成捆成捆的堆积在院子的角落里，白花花的阳光下，显得特别刺眼。的确，我有些惧怕。
  可推开房间小门，宽敞明亮的空间，简单古朴的装修，被擦的发亮的暗红色古旧地板，一切都如此亲切自然，使我倍感温馨。而窗台上那盆盛开的杜鹃花，艳丽多姿，似乎在对我回眸挽留。“回看桃李都无色，映的芙蓉不是花。”白居易先生都如此为之折腰而赞美颂歌，又何况我这个向来爱花如命的年轻人。但我决定拍板入住的更大原因是，这里的房租便宜，比较适合我这样的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每天清晨我还在酣梦中遨游西藏之时，隔壁那对藏族夫妻就已整装出门做生意去了，直至晚上我已上床待睡，他们才镊步回来。为数不多的偶尔碰面，也是点头一笑，对方的笑容犹如阳光般纯粹干净，全无阿武当初的夸张想象。因而，我时常庆幸自己当初未听信阿武的话，否则又怎能轻易的在这个喧嚣都市间觅得如此静谧的一方天地。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罕见的高温让我下午的计划全部泡汤。只好无聊的躺在床上，看着风扇徒劳的搅拌着闷热的空气。

  恍惚中，向来冷寂的隔壁传来一阵难得的欢声笑语。透过门缝张望，是一帮孩子在院子的树荫下蹲着。好象是在编制着富有藏族特色的手工艺品。一边忙活着一边用清脆稚嫩的童声哼唱着旋律优美的藏族歌曲。

  因为这些孩子的来临，往后的日子虽然多了些生气，却让我感觉有点嘈杂。

　一个闷热的傍晚，心情烦躁的我实在忍无可忍，便起身绕过铁丝网想让他们安静点。可刚走过去，一个岁数稍大的小女孩便羞涩的对满脸怒气的我抱以一笑，一抹阳光在那可爱的红苹果般的脸蛋上荡漾开来，淳朴干净的笑容一下子将我内心的气恼驱散的无影无踪。而几个稍小的孩子也停下手中的活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

  墙脚处依旧堆放着几捆藏刀，而树荫下有孩子们完成的的手工手链以及几个未完工的极富民族特色的好看的手袋。透过张开的屋门可以看到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有些凌乱，好象堆满了杂乱的东西。这还是我比邻而居以来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端倪这户藏族邻居。

  叔叔，是否我们吵着你了？
  哦，没...没有.

  我正恼恨自己怎么这么小气，竟然和孩子计较。所以被那位“红苹果”问的有些惊慌失措。

  正当我尴尬之时，那位藏族妇女突然比以往提前回来了。看她红着的眼圈，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委屈。几个孩子忙涌上前去帮助她卸下沉重的刀具和包裹。
  妇女弯下腰对着孩子们说着什么，几个孩子也立刻红了眼圈。我虽不懂藏语，但也能感觉到他们委屈的心情。

  妇女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墙边的我，似乎有些惊讶和意外，立刻擦去眼泪对我勉强的抱以一笑。我忙问她是否受到了什么委屈，她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时，“红苹果”红着眼圈插话告诉我，老师在路边摆小摊，给执法的城管没收了几把刀具。

  老师？
  是啊。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因为连续下暴雨，我们学校给大水冲了，很多同学都学不到知识了。所以老师夫妇俩决意出来做买卖挣钱以便回去建设校园，让我们能继续上学，而我们几个是想出来一起帮助老师做买卖的。

  听着“红苹果”生涩的汉语表达，我被眼前这位单薄瘦小的藏族妇女所深深震撼。她竟然是老师，而她，竟然背负了这样神圣却又沉重的负担。

  可能是“红苹果”话多了点，眼前的这位让我震惊的小个子妇女用藏语轻柔地呵斥了“红苹果”几句。
  然后她便热情的招呼我坐，还让我等一会儿，说要让我尝尝她做的酥油茶。

  看着她进屋的沧桑背影，我的内心波澜汹涌。一对来自天边的夫妻，从事着天下最神圣的职业，却背负了天下最沉重的负担。为了继续孩子们想飞的梦想，他们不远万里漂泊流浪，忍辱负重身受委屈只为能多挣点钱，好回去修建孩子们展翅起飞的殿堂。这样是都市人多么难以想象的现实啊。

  这是我第一次品尝酥油茶。那位孩子们口中的老师拿着盛着糍粑的碟子对我说，这里没有新鲜的酥油，味道可能差了许多，希望别介意。可即便这样，我也觉得这酥油茶已胜过天下任何名贵的琼浆玉液。闻名天下的酥油茶，味道原来是如此的香甜可口。

　　夜色弥漫，繁华的都市早已华灯初上，而安逸的都市人也早已归巢，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天伦之乐。而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还有一位宽厚善良的康巴汉子，在疲惫辛苦了一整天之后，还没有回家和他的妻子团聚，还在眩晕的霓虹灯影中卖力的吆喝着自己的货物。每天，都要在所有出来闲逛的都市人全部回家之后才能回家；每天，都要与查处非法经营，无证小贩的城管进行游击战。就在这样的压力与负担之下，他还要操着生涩的汉语向过路的行人买力的推销自己的货物。艰辛的过程，漫长的前路，他们需要多少的无私付出？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听到隔壁轻微的开门声和断续传来的细碎藏语，我知道男主人回来了。抬头看看挂钟，时针已过了零点。每次都是这么晚归来，每次却又那么早出门，他们的身体难道是铁打的？想想自己经常无所事事的睡懒觉，顿时羞愧不已。我自幼便在蜜罐子里长大，一路顺风顺水的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幸福日子，以至今天，都仍然不会做饭。而每次和同事同学说起西藏，我们彼此共同的印象就是蓝天白云，雪山草原，拥有大片的美丽河山，拥有与天亲吻的唐古拉山与喜马拉雅。还知道那是一个佛教圣地，知道那里的人们每天都在歌唱，知道那里经幡飘扬。还自以为是的认为那里是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灾难没有病魔的人间天堂。而今，我才知道，我们都太理想化了。即使天堂，也该有酸甜苦辣。我还知道那里的人们很淳朴，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知道那里的人们都很简单，对世人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可是，我现在才明白，那里的人们也食人间烟火，也有愁苦烦恼，也有生老病死，而且甚至比都市人更加渴望知识，渴望文化，渴望读大学。西藏，从此伴我入睡。

  往后的日子，我自然和隔壁的藏族邻居成了朋友。我时常会买些草原种植不了的他们从未吃过的花生给他们，也会买些水果零食，无聊时也会跟着孩子们学习编制藏族风铃。而我，也经常会尝到香甜的酥油茶和味道鲜美独特的糍粑。但是，因为那对藏族夫妇总是晨出夜归，所以我和他们的碰面仍然少之又少。
  
  充实快乐的日子总是会过的很快。不经意间，秋天的色彩便已笼罩整个城市。下班路上，凉爽的秋风微拂面颊，令我神清气爽。匆匆走进院门，却见“红苹果”和“小辫子”忧心冲冲的站在门口。
  叔叔，玛雅老师这几天肚子越来越疼，而她却不去看医生，还是像以往那样出去做买卖，我们都很担心。
  听着“红苹果”的话，我知道，肩负重担的玛雅和次仁夫妇是绝对舍不得花钱去医院的。我的心头也有点沉重起来。我知道，他们夫妇将自己的肩头重担认为是上苍赋予他们的神圣使命，所以从来不曾抱怨或者放弃过，一切艰辛，都是考验他们对神和佛的虔诚和信任。在他们心中，没有回报或者付出这样的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或者理所当然的。正因如此，在这对藏族夫妇身上，我看到了藏族人的纯洁美丽如雪莲花的内心。

  夜风渐凉，院落的树梢偶有露水滴落，而次仁他们还未归来。迷蒙中，听闻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打开门，只见玛雅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搭在丈夫次仁的肩头。而次仁则挑着沉重的货担往屋子里走。他们看到我，稍有些惊讶，然后忙充满愧疚的对我打招呼，说又吵醒我了。
  我没有睡，就是在等你们。
  次仁大哥，玛雅老师身体不舒服，应该去医院治疗才对，不能再让她出去做买卖了。我语气中带着点责备。也让憨厚高大的次仁的神色中也写满了担忧和歉疚以及自责。
  弟弟，我身体很好，没事的。不用为我担心的。玛雅忙虚弱的边喘气边解释起来。
  ......
  可能是执拗不过，而且次仁和孩子们也不放心，第二天，玛雅在我和阿武以及小薇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结果不啻于晴天霹雳。玛雅患了晚期肝癌。
  医生数落着我们，你们怎么搞的，病人都成这个样子你们才把她送过来？
  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我和阿武小薇的内心都是无比的沉重。看着低头不语神情焦虑的次仁和神色抑郁的玛雅，我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几个孩子看见满脸悲痛的我们，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搀着玛雅老师的手，然后纷纷红了眼圈。沉默压抑的气氛中，玛雅拍了拍孩子们的手，脸上勉强洋溢一抹阳光，安慰着孩子，也像是安慰着我们。
  在回住处的路上，玛雅悄悄对我说，其实她不在乎生死，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照顾孩子们了，也不能筹钱为家乡建设学校了，有愧于孩子也有愧于佛的旨意。虚弱的几句话包含了她全部的愧疚和自责。一个身患绝症的女人在如此时刻想到的不是自己，却是孩子，是学校，是家乡。这是多么淳朴善良的女人啊！

  藏人的传统习俗是，一个人要在家乡死去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升入天堂。所以次仁和孩子们决定要带着玛雅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那个她热爱却又充满歉疚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出来近两年时间，还没有回去过。他们一定经常在梦中回到那个神圣辽阔的土地，那片佩戴洁白云朵的蔚蓝天空，那片开满格桑花朵的美丽草原。可是，为了家乡，为了学校，为了孩子们的梦，他们省吃俭用，流浪异乡，舍不得多花一分钱，舍不得吃穿，只为了能带着一笔能够修建学校的积蓄回家。与其说是病的，倒不如说是累的。玛雅老师，你就是梅朵，你就是拉姆啊。我内心被强烈震撼，满是激动，可又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与他们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没有太多的接触，可是却觉得他们时刻占据着我的心灵。玛雅的病，次仁的痛，孩子们的泪，一直在我脑海中回放。老天，为何要将厄运降临在如此纯洁善良朴实厚道的夫妇身上啊？

  悲痛中，我给市电视台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饱蘸我个人情感以及玛雅夫妇的梦想的信。当敲击了回车键之后，我便满是期待，期待电视台能够给予玛雅帮助，期待我们的社会能在玛雅离开之前圆她的梦，能让她不再对家乡有愧疚，能让次仁和孩子们都能绽开笑脸，能给藏族同胞一个温暖的回答，能牵起他们的手，共同笑迎明天的朝霞。

  真的没有料到，电视台当天就联系了我。他们来看望了准备返乡的玛雅夫妇，而且还带来了慰问金以及水果鲜花。那天，玛雅夫妇和孩子们都感动的热泪盈眶，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纷纷感动于玛雅夫妇的执着梦想而纷纷泪如雨下。温暖，在那个小院落里流动，春天，在这个萧杀的深秋返身，而格桑花，也铺满人间。看着窗台早已凋谢的杜鹃花，我却感觉到它并没有凋谢，而是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绚烂绽放。早已听说格桑花就是杜鹃科的其中一种，原来，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温暖的整体。
  在随后播放并引起轰动的节目中，玛雅夫妇和“红苹果”他们感动了这个城市的所有百姓。捐款和慰问纷至沓来。充满爱心和同情的犹如雪片的汇款单，让市侩的金钱变的如此纯洁高尚。

  但玛雅还是放弃了治疗，并坚持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她在回藏之前对我也对所有的观众说，她要把这笔钱用来建设学校，徒劳延长自己的生命也是对神的亵渎。她要用大家的爱心捐款让更多的藏区孩子能像这个城市里的孩子那样拥有一个明亮的课堂，拥有一张崭新的桌椅，能遨游在知识的海洋，成为家乡和祖国的栋梁之材。
  那天，我和这个城市的所有人再次被这位矮小瘦弱的妇女所感动。
  玛雅走的那天，她对我笑了，虚弱的对我说，谢谢你，弟弟。我握着玛雅和次仁的手，怎么也不想放开，很多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玛雅也含着泪，弟弟，姐只能对你说，扎西德勒！做邻居这么久，感情已不是用言语可以来表达的了。次仁拍了拍我的肩，弟，以后去看我们，我请你吃最地道的酥油茶，请你喝最纯正的青稞酒。然后在电视台的镜头前，次仁带着孩子们跪了下来，含着晶莹的泪珠深深的拜了三拜，感谢这个城市，感谢所有关心他们的人们。

  半年后，我收到了次仁大哥的来信，他在信中说玛雅已经于一个月前去世，虽然她未能熬到学校竣工那天，但她是带着满足和欣慰离开这个世界的。相信她的灵魂已经升入天堂。次仁还给我寄来了一张照片，那是很多藏区的孩子们在尚未竣工的学校前拍摄的。中间围坐着洋溢灿烂的玛雅，从照片中，我能看出玛雅是快乐的，欣慰的。次仁还给我寄来了玛雅生前嘱咐的礼物：一条洁白的哈达，一串用牦牛毛制作的工艺品，据说代表了吉祥。而孩子们也给我寄来了一支早已干枯了的格桑花，他们说，叔叔，你说你一直未能亲眼见到格桑花，我们就给你寄来了格桑花的标本。我手拿着据说有毒的花朵仔细端倪，虽已干枯，却仍如此艳丽。

  酥油茶有多甜，青稞酒有多香，格桑花有多美，我想我是尝到了看到了也切身感受到了。人人心中都有格桑花，只要你愿意让它开放，它就会在你的心灵深处绚烂绽放。铺满世界铺满心头的格桑花会比播撒于辽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要艳丽，还要多姿。而玛雅，也让我看到了，格桑花并非只有草原才有，城市原来也开满了美丽鲜艳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