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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能去千叶现场直观第41届世乒赛，心却一直悬在千叶。不管怎么说，已不是中国队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年月，两年前在多特蒙德第40届世乒赛上，中国男团失手于瑞典，本届比赛女团将面临南北朝鲜合二为一联队的挑战，总让我心惴惴而充溢吉少凶多的不测之感。
赶巧女团决赛那天下午，我要外出开会。这会安排得实在不是时候，偏偏早不早晚不晚正值中国女队与朝鲜联队厮杀胶着状态之时，怎么不让人焦急而心不在焉？
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出家门。电视屏幕上，邓亚萍第一个出场对俞顺福，本盼望着邓亚萍能来个开门红，谁想到上来五个发球就被裁判判了二个，随后乱了方寸的小邓第一局便以7：21唏哩哗啦落花流水般轻而易举输将下来，先不禁为她捏把汗。第二局，邓亚萍捞了回来，扳成1平，谁想到俞顺福打得实在出色，而邓亚萍也实在没有发挥出最高水平，18：21，终于将士气关系重大的第一场球输掉了。邓亚萍和俞顺福握手下场的劲头迥然不同，输与胜者的心情无法划等号，任凭怎么说胜败是一样的也不行，胜和败毕竟不一样，到底是落差悬殊的两极。
本想如果第一场球邓亚萍赢了，我就赶快出去开会，心里好有个底气。谁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第一场球输了，怎么忍心就走？再看看第二场吧，如果胜了，1：1，以后的比赛还有戏。到那时再去开会，迟到就迟到会儿吧，心里也舒坦些。
于是，等着第二场高军和玄静和的出场。不看还好，越看越背气，还不如刚才走了好！高军打得太肉，一味地推，正手几乎没起板！而玄静和却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轻松地以21：11拿下第一局，又以21：15拿下第二局。这球这么打下去，未免也太扫人兴了吧？第三场双打再晕头涨脑让人家呼撸下来，0：3，女团冠军不就如同煮熟的鸭子飞进人家的餐桌上了吗？
这球还怎么看？一气之下，索性关掉电视，拔门而走，开会去！
最好今年的会议题不是别的，而是讨论一下中国乒乓球面临的挑战和危难，或者索性讨论一下为什么非要让高军上场？
一路骑车飞奔，一路心神不定。5月的风卷着漫天如雪纷飞的柳絮，惹得人心绪如麻。第三场球会怎么样呢？如果中国队咬咬牙，胜了这一场球，说不定还能柳暗花明呢！胜败有时往往是转瞬之间的事，正如本届赛制给比赛胜负增加偶然性一样，有时候比赛本身一场球一局球甚至一个球也会给胜负带来极大的偶然性。万一这场双打是中国队起死回生的一场球，错过了没看上，那该多么遗憾！
这念头一拱出来，就如同小虫子拱出心室大门，咬噬得心里格外难受。不行，得看看这场球。
上哪儿看？回家？已经骑车出来太远了，等再回家，恐怕也到了这场球结束的时候了。到开会地点？倒是离着不远了，可一去开会的时间都早过了，还能再让我看球？不罚我赶快发言就是好事了！
怎么办？
前面正巧路过一家商店。灵机一动，商店里有电器柜台，总有卖电视的，常常会有台电视播放的，一为吸引顾客，二为闲着没事站累了的售货员解解闷。可以说，这几乎是每家商店必有的一景。
我赶紧停下车，跑进商店，嘿！电器柜台上正有台电视机播放着乒乓球的转播实况画面，熟悉的宋世雄的声音立刻涌入我的耳朵。我挤过去一看，是台只有十几厘米的微型袖珍黑白电视机，虽说图象小了些，但还算十分清晰，邓亚萍、高军对李粉姬、玄静和，正打得难解难分，小小的人儿如同卡通小人王国里的一样，一下子使得世界浓缩得这般细小如同压缩饼干，也一下子使得千叶离北京这般近，仿佛他们就在附近打球一样可触可摸。
围观这场比赛的已经有五六个人。悄悄问了一句：“第几局了？”
站在柜台里面的一位男售货员先告诉我：“第二局了。”
“第一局输了赢了？”
身旁一位小伙子告诉我：“16：21，输了屁的啦！”
“现在比分是多少了？”
身后一位高高个子的壮汉已经不耐烦了，粗粗喉咙吼了句：“别言声了，都听不清了！”
只好自己看！宋世雄这一刻光顾着为场上紧张场面而紧张，紧着不报分数，真让人心焦。好不容易听见了，四周声响嘈杂起来，是过来几个人打听这小电视机卖多少钱一台？售货员正看电视，正为能不能胜这局球焦灼不安呢，哪儿有闲心回答这个问题？那几个以为售货员没听清，换了位小姐柔声细气又问了一句。售货员要是平常兴许愿意为女士优先服务，今天实在顾不上风度了，不耐烦回头说了句：“不卖！”后面又是那壮汉粗粗吼了声：“别言声儿了！都听不清了！”
那小姐真好，不言声儿，悄悄拉着那几个人走了。她理解这帮球迷，这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球比他们的命都重要，别惹他们。
也是，如果这局球再输了，这场球就算交待了。0：3，女团冠军就让人拿走了，这么重要的球，怎么允许有人打搅？
虽被他们打搅没听清比分，但是球我们占着上风，这总让大家高兴，也让大家吊着心，可别占着上风头，再让人家捞回去！邓亚萍，你加点儿油，怎么平常抽杀得挺狠挺狠的，今儿那球不听你使唤了呢？高军，你兴奋点儿不行吗？没吃饱怎么着，今儿这球要输，就输你手里了……人们揪着心，肆无忌惮地指着小小电视屏幕，数落着他们心目中的球星！这时，任后边壮汉怎么粗吼也无济于事了。只要球迷们心中郁积的话喷涌出来，这里便是一场大戏。
幸好，21：19，第二局球，邓亚萍和高军胜了。壮汉容忍了大家嘈嘈杂杂的议论。这一刻，大家的评说远比电视里宋世雄的解说还要解气，还要痛快！
第三局，邓、高一路领先。柜台前的情绪如春暖花开，议论自也更加如沸如腾。一会儿指责高军，一会儿指责邓亚萍，一会儿又指责教练……总之，恨铁不成钢，这一刹那间，他们恨不得自己个个是教练，是邓亚萍，是高军，都去挥拍上阵。
这时候，挤进来两个外地人，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像刚才我问的话一样如出一辙的问：“第几局了？”“前两局输了赢了？”“现在比分是多少？”……这一回，两位东北老乡比我刚才得到良好得多的礼遇，人们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身后那位壮汉也不再粗声吼叫了，而显得温柔可亲许多。
第三局，邓/高以21：13较为轻松地胜了李/玄，致使中国队挽回一场球，不至于0：3干干净净将冠军杯子拱手相让。
应该说这是关键的一场球。这场球的扳回，让柜台内外的球迷为之一振，议论自也像喷涌的泉水汩汩而来，连几个女售货员也暂时抛开自己手中售的货物，挤过来，关切地问：“赢了吧？这一下有戏了吧？”于是，大家开始天马行空大侃一通乒乓球，个个有高见，人人有学问。从邓、高二人谈到女队全体人马，从女队谈到男队，从中国谈到瑞典，从26届谈到41届……乒乓球，是我国名副其实的国球，在这里得到最为充分的体现。无论你谈他们偏颇也好，粗鲁也好，间或还有刺耳的骂人也好，他们对于乒乓球的感情却无以挑剔，淋漓尽致得以宣泄。有这么多热情的球迷，我们的球员们真是幸福！如同演员假设没有观众该是多少乏味，乒乓球运动员拥有这么多关心他们的球迷，这永远是得天独厚的唯体育才会产生的情感财富。
第四场球，邓亚萍以2：0胜玄静和，使得中国队与朝鲜联队战成2：2平局。我舒一口气，赶快出商店去开会，如若看完最后一场球，恐怕也该散会了。
当然，迟到了，而且迟到的时间太长。如果高军最后能胜俞顺福，一切也值得。可惜，会散的时候，传来了消息：高军0：2败北，蝉联了八次女团冠军的中国队将考比伦杯交给了朝鲜联队。
几天之后，各项单打比赛还在进行当中，我便收到江西一位读者的来信。他信中写道：“我国女团输了，我很痛心，非常非常。赛后，都说这不是排阵的错误，那又是什么呢？说实力，我们丝毫不弱于朝鲜联队。我认为就是排阵上的失误。首选，不该让高军上。小组赛时，李粉姬发挥的不好，我们就应该预料到俞顺福会出任单打。而邓亚萍状态颇佳，有可能拿两分，剩下一分谁去拿呢？教练们认为乔红目标大，对手太熟悉，而怪球手陈子荷难奏其效，而高军有过战胜玄静和的记录，亚运会上又发挥的较好，就让她上了。不该认为对方对乔红的球路太熟悉就不让她上阵。试想，出了名的选手哪个不被弄透呢？怎么对方就没有不让玄静和上呢？凭着高军曾战胜玄静和而不以她的实力、打法做基础，致使第五盘决战，高军简直被对方压着打，一点没有还手之力。第二局，领先5分时，还是被对方扳回去了……肖叔叔，我看过您写的关于乒乓球的文章，我认为您一定也非常关心乒乓球事业，虽然知道给您写信也没用，说说心里话也痛快许多……”
他的信又使我想起那天在商场看的女团决赛的情景。他和柜台内外的球迷是那样相似。尽管行家会对他的信、他们的议论感到偏颇，或者认为是外行话，甚至会不屑一顾。但他的信依然让我感动。正是他们这些忠诚而热情的球迷，才使得我们的乒乓球事业兴旺。如果说那些乒乓健儿如同一颗颗璀璨明亮的明星，他们则是星星赖以闪烁的天空。如果说那些乒乓侵犯如同一株株鲜艳夺目的鲜花，他们则是鲜花赖以生长的土壤。
我们怎么可以没有土壤和天空呢？
作者：肖复兴 1991年5月19日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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