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昊,哈尔滨人。2006年,我拿到了冬奥会银牌;2006年,我和小丹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龙的传人。
梦魇 第一次参加成人比赛(或许那还不能叫比赛),是在韩国。 十五岁,我;十三岁,小丹。一九九九年,亚冬会。我们虽然不能参加比赛,但组委会通知我们参加赛后的表演节目。理所当然,我们很高兴,很兴奋。 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组委会在陷害我们。短节目之后紧接着就是自由滑,这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或许,我们以后也不会遇到。 上场,义不容辞。 前面的动作,我的体力已经基本耗尽,结束造型前的最后一串动作——分腿托举。我单臂把小丹高高举起,我知道,只要我旋转,她也会跟着旋转。但我永远也看不到,小丹在我头顶上如蝶的身姿与如阳的笑容。我依旧在托举,依旧在旋转。我听得到所有人的掌声,但我似乎太在乎他们的掌声。 冰刀似乎有些不听使唤,或许是我自己有些不听使唤。颠簸了两下之后小丹压着我的手让我颤抖。我全身不停地摇晃,果不其然,我摔倒了。 随之而来,小丹衣裙裹挟着折翼之痛压在我的头上。我知道音乐仍然在响,但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小丹在我庞大的身躯旁束手无策。我站起来,又摔倒,再站起来,再摔倒,我竟不知道我在哪里,恍恍惚惚…… 后来在录像里那个灰白的场景中,我竟然像个猩猩!后来我看见姚导向我起来但我还在不断地挣扎,还没等他过来时,我又一次摔倒。这已经是我在这场比赛中的第四摔倒。 轻微脑震荡……我们同时被直接送上了直升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四周 进场的时候我看着宏博哥他们俩席地而坐,蝴蝶夫人,尽管他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但他追求得依旧很困难。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记分牌,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输了,奥运在实质上的完美,容纳不下一条跟腱断裂的腿。 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了俄罗斯的罗蜜欧与朱丽叶,明天的情人节,是为他们设计的。 而龙,在西方看来,永远是那么超现实。 …… 音乐:《龙的传人》 我和小丹的眼睛都朝向上方,在这时,我发现,帕拉维拉的天花板和冰面一样纯白。过了今天,希望西方人对龙——Dragon这一个单词能够有更加现实的理解。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都是龙的传人。 第一个动作,我要将小丹抱起,这是一个难度很小的动作,却是奠定全套基调的开始动作。小丹的情绪很亢奋,当她冲上我的身体时,我感觉她的全身都在呼吸。手搭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很硬,同时也有温度。 姚导专门请人在《龙的传人》前面加了一段前奏,这段前奏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威胁感。而抛四周跳恰恰要在这段前奏里完成。 几乎整个国家队都是这样想的:绝境,最有可能孕育出绝杀。如果小丹真的站住了,龙的传人,将成为历史。 快节奏的滑翔,极具动感的艺术表现力,是前三十五秒的关键词。 第三十五秒,慢转身一圈,两圈,三圈。小丹已经稳稳地靠在我的怀里,那一瞬间,我希望她的右胯没有感觉。抛起的动作幅度很大,几乎每个男选手都这样。因为没有谁不想炫耀自己漂亮的女伴。 在只转到第三周半的时候她的手就打开了。所以,结果只有一个——失败。 小丹双膝着冰,右胯再次与冰面零距离接触。并且直接往冰场周围挡板上冲。我错了,我抛早了,如果晚一点,和她自己旋转的力量接上,她就会有足够的旋转的高度。但是——我毕竟错了。 四周,失败了。 四年,完了。 四年 二零零二年:《胜利》 盐湖城。 赛前我们俩能否参加奥运会就被媒体炒得沸沸洋洋,直到盐湖城冰场上,《胜利》的乐曲响起,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奥运会。 短节目十分顺利,第二天上午在奥运村的大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演,在冰场上时我们只看到了满地的鲜花,而在电视上,我看到了这些鲜花是如何洒落下来的。现场的解说员说的我基本上听不懂:“……They’re only seventeen……”其实,我想说,那时,小丹还只有十五岁。裁判的评分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无所谓,因为他们刚刚认识我们。 晚上的自由滑,我显得异常紧张,小丹也是。 这是所有年轻选手必须付出的代价,抛三周失误,组合蹲转根本不同步,在相对哀伤的音乐里,我们无法带动观众,反而束手束脚,与《胜利》相比,我们的自由滑没有一点活力。 最后排名:十一。宏博哥他们拿到了铜牌,如果申雪不那么性急的话,他们将成为第一对在奥运会上成功抛四周的选手。或许,他们也会为中国队拿到第一枚冬奥会金牌。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奥运会之旅。 在回来的飞机上,小丹问我:“盐湖城的水煮鱼是不是很咸?”姚导看着她笑了,我说:“盐湖城养不了鱼。”所有人都笑了。 我知道,我很傻。回到哈尔滨后,我请小丹狠狠地吃了一锅水煮鱼。
二零零三年:横空出世 首次全国锦标赛冠军。 首次成人比赛冠军。 7月6日,我18岁。18岁,意味着我可以服兵役、考驾照、购买酒精饮料。 训练虽然永远是国家队的关键词,但人情味却是所有人都有的。18岁,在宏博哥和佟剑哥的眼里永远是那么年轻。只有一个人,永远仰视着我,她就是小丹。 她原来不叫张丹,而叫张小丹,后来考虑到比赛是组合念出来,“张丹/张昊”更加顺口,所以“小”字就被去掉。事实上,花滑场上并不一定都是情侣,兄妹,姐弟,比比皆是。但如果兄妹二字能为我们减少一些麻烦的话,我们的关系,越模糊越好。 小丹的妈妈给我寄了件黑色的休闲衣,很不错,我很喜欢。 火锅,水煮鱼。大家放开吃,姚导怕辣,眼泪都出来了。 2003年,我们捅破了一张纸。 法国站的比赛,宏博哥他们没有参加。但俄罗斯人依然很多,很暴力。我们在法国很受欢迎,最后,我们成功登顶,战胜了后来的奥运冠军。法国观众的热情超乎了我的想象,场边捡花的天使几乎全部出动。 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我穿着那件黑大衣,小丹穿着那件有帽子的大衣,在电影院看《卢浮魅影》,小丹被米歇尔•塞侯深深吸引,而我却对苏菲•马索格外留恋。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艾菲尔铁塔,我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在法国人心里,他们永远的冠军,只有齐达内,和那只在98年踢遍天下无敌手的高卢雄鸡。 世锦赛年年都有,而我们依然停止不前。上领奖台只能是一种奢望,姚导依然对我们很严,小丹在场上重复着摔倒,重复着爬起。 燕式平衡,分腿托举,螺旋线,抛三周跳……每次训练时,我都在想,如果我们现在在读书,高考会比我们做的动作还难吗?还是,二者根本无法比较。
二零零四年:小丹,减肥 正式转入成人组比赛后,我们的训练更加魔鬼化。减肥成了小丹必须要攻克的难题,尽管她在我眼中并不那么肥。 我经常看见,庞清吃饭时只是嚼两下就吐出来,而小丹虽然也吃了进去,但也只是一天一顿,水煮鱼基本上告别了她的世界。我想,唯物主义在她们女选手上是不成立的,她的意识不受物质的支配。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童年,但小丹的童年,更加历史化。 在未进国家队的五年里,不管是业余体校还是市体校,她从没有错过一天训练,哈尔滨的天气好得让人发麻,她因此连除夕都照练不误。有时候练不好,她妈就自己骑自行车,让她在后面跑步受罚。结果是:小丹在后面边哭边跑,她妈妈在前面边哭边骑。 “昊哥,给我去买个冰激凌过来。”小丹坐在我的腿上玩着掌上游戏。 “哦,要不就别玩游戏了,要不就不能吃冰激凌,你自己选吧。”我对她说。 “我们回冰场吧。”她看着我,一脸无奈。 四大洲赛上,我们代表的五星红旗从右边移到了左边,我们站得,又高了一点。 宏博哥他们那场比赛并没有参加,因为他们正在运酿新的《宋氏王朝》,而我们,还在演绎着《美女与野兽》。
二零零五年:断裂与成功 去年的世锦赛,老大成功地缔造了他们的宋氏王朝。而今年,一切似乎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宏博哥:后外点冰三周跳,摔倒,跟腱断裂。 比赛规则:新规则出来后,我们要重新编排动作。 一时间,我们所处的世界手忙脚乱。 世锦赛,我们拿到了第三,俄罗斯人垄断了金银牌。到了俄罗斯的主场,我们才知道,俄罗斯人永远是那么高不可攀。 当赛场广播报出:“赵因伤放弃比赛时”,全场一片嘘声,在他们看来,申/赵组合才是中国最具实力的组合。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拿到了铜牌,我们用的曲目,依然是《美女与野兽》。 2005年,大冬会、四大洲、全国锦标赛,《美女与野兽》都笑到了最后。 大奖赛之后回国。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姚导为我们重新编排了一套新的动作——《龙的传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有人都希望,我们能堂堂正正地做一回龙的传人。 除了《龙的传人》,我们还要练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在世界成人比赛中完成的动作——后结环抛四周跳。 “停——停——!你这是抛四周跳还是扔四周跳?你每次抛出后都要对她负责,明白吗?!” 姚导每次对着我大骂,我都无言以对,我只是安静地滑到小丹旁边,把她拉起来。然后《龙的传人》继续响起,她的右胯,继续着疼痛。 青一块紫一块是不能形容她的大腿的,那简直就是一个“青红帮”。 九月,南京,十运会。在这个江南城市,我们要第一次使用《龙的传人》。 没有任何压力。抛四周跳,就被我们这样简单地完成了,四周落地后,申雪说她当时哭了,尽管她没有参加那次比赛。 小丹很天真地问我:“昊哥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我说:“我相信啊!” 她不相信是因为她摔的次数太多了。而我相信,是因为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冠军,同样属于《龙的传人》。 于是,冬奥会,在大家对宏博哥的腿关注之余,也少了几份担心。 其实,抛四周跳我们在2000年的青年锦标赛上就完成过,但那时的我们,毫无艺术性可言。 四周 …… 我扶着小丹爬起来,显然,她无法继续。我对他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苦容里迸出的泪水,冲刷着她脸上的粉底。 貌似,她已无法走动。 貌似,我们的奥运会已经提前结束。 我单腿蹬冰,扶着小丹往休息台赶。队医,教练已经赶到了休息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小丹的右腿上。 但经过简单的检查后,小丹竟然又慢慢地滑到冰上,出于本能,我跟在她旁边,她想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滑,我也想知道。 冰面,她两手紧紧地抓着我的两手,我的腿大幅度张开着,引导着她试滑。 大屏幕,所有人都在看着回放,回放了两次,现场连续发出了两声强烈的“哦!”那时,我真想对所有人说:“是我错了。” 在冰面上滑了一圈,我不停地问她:“可以吗?要不我们放弃吧。” 她不停地摇头,依旧无语。此时,我看到她的泪水如此汹涌。 我们再次回到了休息台。教练递过来几张面巾,因为没有人相信,她不会落泪。 试滑的时候我也感到了她在一点点恢复,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决定将来的分钟会发生什么。 姚导问:“能继续吗?” 小丹点点头。 姚导说:“重新开始吧,两分钟,马上就过去了。” 我呆在一旁,猛然觉悟了:两分钟?两分钟是让我们确定还能不能继续的时间范围;点头?点头意味着我们的第一次奥运之旅并没有结束。 她的泪是擦不完的。但还是扔下了面巾。 我们回到了冰场上,音乐再次响。这一次,前面那段“威胁乐”,我们不必管它,在场上滑了一段之后,正曲响起。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河 它的名字叫黄河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江 它的名字叫长江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 它的名字叫中国 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 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 阿尔塞托举,我们再次入场后的第一个难度动作。小丹在空中与水平线旋转时,突然有一个小水滴洒在我的脸上。她下落时,我稳稳地接住。 三周点冰跳,螺旋线,分腿托举……这一刻,我发现我手里承载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最后结束时的蹲转没有同步,小丹显然已经体力不肢了,竟原原本本被我超了一圈。 结束动作和开场动作是一个流派的,但更丰满。这个时候,镜头应该是特写。 音乐停止。 小丹扑到了我的怀里,泪水汹涌。掌声、欢呼声在我上空像雾一样弥漫。我不了解在过去几分钟里空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很礼貌地向所有人致敬。很多人问我当时为什么不去吻小丹,因为那天是情人节。我的回答只是被那一摔吓懵了,但事实上,我不敢吻她,我怕在全世界面前,我没有足够的魅力。下场时,她在与姚导拥抱时轻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 休息台,姚导坐在我们旁边,等待着最终的分数,小丹的伤口还在包扎。 记不清得分的小数点了,189,第二,银牌,中国花样滑冰的历史最好成绩。 小丹在回去的路上给她妈妈打电话。 妈妈:“小丹啊,我是哭着看完你们的比赛的。” 小丹:“对不起。” 其实我很想对她母亲说:“您女儿是哭着比完赛的。” 奥运村里,我反复观看着我们的这场演出,“欧洲现场”的解说员很亢奋,但我只能隐约听出:“So ideal……My Goodness……They may be forth or fifth……Oh!My God,I can’t believe my eyes……”
离开都灵,我们两个在飞机上听着王力宏的歌声。 “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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